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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

兵,不比陆路用兵,此为驱逐洋人,并非剿灭洋人,目的在防备国境,不许洋人进入,并非与洋人在海上作战,“伏波将军”不过驻地近水而已,非“楼船将军、横海将军”。而况陆上路路可追,海口无路可追,为了阻遏“不逞夷人及奸民就地正典刑”,非有大军部署于近海的原野不可,这与在陆路开边衅,完全是两回事。
  接下来,龚定庵有一段议论,直揭游士政客的真面目,非常透彻。他说:“以上三难,逆难者皆天下黠滑游说,而貌为老成迂拙者也。粤省僚吏中有之,幕客中有之,游客中有之,商贾中有之,恐绅士中未必无之。”他劝林则徐“杀一儆百”,以止邪说。又提出警告:“公此行、此心,为若辈所动,游移万一,此千载之一时,事机一跌,不敢言之矣!不敢言之矣!”连用叠白,正就是龚定庵深知道光皇帝心意不坚,宜趁乾纲大振之时,作速料理,错过事机,皇帝的意向一变,就什么都不用谈了。
  最后是“归墟义”,归墟二字出于《列子》:“渤海之东,不知几亿万里,有大壑焉,实惟无底之谷,其下无底,名曰归墟。”所谓“归墟义”,实即龚定庵对林则徐至大至广、无可限量的期待,他说:“何为一归墟义也?曰:我与公约,期公以两期年,使中国十八行省银价平,物力宽,人心定,而后归报我皇上。《书》曰:‘若射之有志’,我之言,公之鹄矣!”
  这篇文章,需要细看,但林则徐实在太忙了,除召见以外,军机处及有关部院纷纷约晤,尤其是在皇帝决定派他为钦差大臣,到广东料理与英国的纠纷以后,更有许多公事要接头。此外便是一天两三个饭局,不能不应酬,因此龚定庵的这篇赠序,只能浏览一遍,要等闲一闲,才能细细思考。
  不过,龚定庵信中所述及的愿望,他很快地做了处置,请他的一个本家,认识龚定庵的林岵瞻,专诚拜访,向龚定庵致谢以外,解释不能延揽龚定庵的苦衷:第一,他这回是以湖广总督差往广东办事,除了在湖北调派属员以外,京中只有兵部、户部、工部各派司官随行,未便请调礼部主事的龚定庵;其次,这回奉派到广东,是个短局,而且预见到有许多麻烦,不敢劳动龚定庵;最后,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,目前既无适当的职务可以安置龚定庵,而且亦没有能让龚定庵从容展布长才的可能。他亦很想罗致龚定庵入幕,但需广东差满,回任湖广以后,再从长计议。
  这些都是实情,林岵瞻又说得非常恳切,龚定庵自然充分谅解。不久,林则徐出京,督抚奉召陛见,或自请述职,照例对京官都要应酬,临行的馈赠,称为“别敬”,龚定庵也收到一份,是二百两银子。他正在窘乡,这二百两银子在他正感需要,但因为有那篇赠序之故,他不愿意林则徐误会意在打秋风,所以毫不迟疑地当时便退回了那份“别敬”,当然也写了道谢的信。
  第二天收到林则徐自良乡专差送来的回信。他是一出京,在轿子里便细读了龚定庵的文章,认为“旁义”之第三,以及“答难义”之第三,都可以算作“决定义”,此表示讲求火器,及陈兵海口,拒绝英商登陆,在他已是无可更改的决心。至于旁义第二,亦就是勒限命夷人迁居澳门,他说以前曾奏请过,未能允行,当然亦不必再奏请。至于“答难”第二义,减低关税,以及禁止奢侈品进口,他亦深以为然,且已略陈梗概。
  至于龚定庵顾虑林则徐到广东后,有各种“貌为老成迂拙者”会设法阻挠他既定的决策,林则徐的答复是:执事“谓彼中游说多,恐为多口所动,弟则虑多口之不在彼也”。不在彼则在此,强烈暗示他在京已听到许多相反的意见。这使得龚定庵为之忧心忡忡,因为此刻有皇帝的信任,这些相反的意见亦不过“姑妄言之,姑妄听之”而已,但如皇帝的意向有了转移,“妄言”立刻会成为强烈的反调,而成为林则徐获咎的由来。
  虽然林则徐的复信,情意恳挚,字里行间处处显出他对龚定庵这篇文章的重视与欣赏,但看情形,林则徐到广东以后的一切,未可乐观,不禁有爽然若失之感。当然他想如陈潢一般,一展怀抱,已成空想,亦是让他抑郁不欢的原因之一。
  就在这侘傺无聊的日子中,传来一个令人不能不关切的消息,太清春家庭中发生了变故。
  太清春已经居孀。这年的七夕,奕绘急病去世,正好四十岁。由他的长子载钧袭爵,照例降封,亦即是由贝勒降一等成为贝子。
  奕绘共有五子四女,兄弟姐妹大排行,除了老二、老九两个男孩早夭以外,还有三子四女。不幸的是,载钧既为长男,又为奕绘正室妙华夫人唯一的儿子,因此与奕绘交厚的宗亲至友,明知载钧与庶母不睦,如果让他袭爵,太清春及她所生的六个儿女,日子会很难过,但载钧居长嫡出,除非有特殊而且重大的缘故,连皇帝都无法不让他袭爵。
  载钧之与庶母不和,一半要怪奕绘。由于天性褊狭,加以幼年丧母,载钧的心理本就不大正常。而奕绘由于宠爱太清春的缘故,对子女自不免偏心。太清春倒是常常相劝,应该抚慰载钧,管教亦不必太严,但奕绘全不理会,他说:“管教不严怎么行?他将来要袭爵当差、支撑门户,如今管教不严,将来全家受祸。”
  话说得义正词严,太清春不便过分干预,只能自己处处照应载钧,但越是如此,载钧似乎反感愈深。当然亲友中亦有嫉妒太清春,而故意表示同情载钧,间接形容太清春之不贤。而男女下人中,无事搬弄是非者,更不乏人。这一来,载钧与庶母之间,便有了一个难解的结了。
  其时太清春的长女,行三的孟文,已远嫁至察哈尔,是蒙古科尔沁旗超勇亲王的福晋;另外两个女儿,行四的仲文及行七的以文,都已许字贵族,尚未出阁。载钧对这两个妹妹,比较客气,但对异母所出的两弟,行五的载钊及行八的载初,非常厌恶,动辄呵斥责骂,从无好脸嘴。载钊十四岁,载初更只有八岁,受了委屈,少不得向母亲哭诉,但太清春不敢出面理论,因为那一来载钧必然借题发挥,大吵一场,只好多方抚慰两个儿子。载钊很懂事,能够体谅母亲的委屈,八岁的载初总是哀哭不休,哭得太清春心烦意乱,不免施以夏楚,但真如俗语所说的,“打在儿身,痛在娘心”,太清春每每终宵以泪洗面,憔悴得不成样子了。
  太福晋倒是很同情太清春,但她对长孙亦无计可施,因为他会回嘴,有时让太福晋气得发抖,反倒要太清春来解劝。
  如是经过三个月,有一天太福晋将她找了去说:“我看你还是搬出去住吧!不然一定会出事。”
  太清春大吃一惊。“会出什么事?”她想了一会儿说,“请太福晋明明白白告诉我。”
  “我也说不清楚,你也不必问了。”
  “不!”太清春很坚持,“太福晋不跟我说明白,我不知道会出什么事,日夜提心吊胆,那种日子怎么过?”
  “你只要搬出去了,自然没事。”
  “这么说,是大爷要撵我?”
  “他倒没有说这话。”
  这就奇怪了,既非载钧之意,然则是——她陡觉脊梁上一阵凉,用抖颤的声音问:“是太福晋不准我住在府里?”
  “我怎么会撵你?”太福晋立即否认,停了一下说道,“我是看老大的意思,似乎只要你搬了出去,他就,他就不往下追究了。”
  “追究什么?”
  太福晋摇头不答,但经不住太清春一再追问,她叹口气说:“唉!总怪你喜欢作诗作词,本来没有的事,只为有笔墨留在外头,才会有人造谣生事。”
  太清春恍然大悟,紧接而来的是莫名的悲愤,恨不得以死明志,但一想到儿女,决绝之心自然而然地就软了。
  满怀的幽怨委屈,无法与小儿女诉说。幸而孟文由察哈尔归宁,以超勇亲王福晋的身份,载钧对这个小他一岁的妹妹,不能不以礼相待,同时对庶母亦勉强维持着一份应有的礼貌,但骨肉之间的矛盾,只是暂时被隐藏,并未消融。
  到晚来,母女俩在府中的天游阁上单独相处,孟文才有机会细问风波的由来。太清春将太福晋的话告诉了她,孟文既骇且怒,当然也陪着她母亲流泪。
  “我没有想到大哥的天性这么凉薄。他不能这么欺侮人,娘,我明天去看三太爷。”
  “三太爷病在床上,已经在办后事了,哪还能管咱家的事?”
  “那就看五太爷。”
  “三太爷”与“五太爷”是指皇帝的胞弟,惇亲王绵恺与惠亲王绵愉,在近支亲贵中辈分最长,高宗一系的子孙,凡有委屈,往往向他们乞援。惠亲王绵愉秉性恬淡冲和,笃于宗亲,在他的侄女、侄孙女中,最钟爱的便是幼受母教,亦写得一手清丽的小诗的孟文。如果去向他哭诉,他一定会出面来主持公道。
  太清春考虑了一会儿,觉得不妥:“就算是冤家,也宜解不宜结。”她说:“皇上这两年处事很严厉,倘或五太爷跟皇上谈到咱们家,万一皇上又生了气,给你大哥一点什么处分,那不更是结下了不解之仇?”
  “那么,明天我自己来跟他理论。”
  “那也不见得有用,表面敷衍,心里越发记恨。等你一回察哈尔,只怕我跟你两个弟弟更要受他的气了。”
  “这也不行,那也不行,莫非娘就老受他的欺侮?”
  太清春不作声,好久叹口气说:“为来为去,为你两个弟弟。反正也只是三四年的事,我就暂且避开他,等载钊到了十八岁再说。”
  原来王公子弟,定制十八岁行冠礼受封,有了俸禄,便可自立,如果谨慎当差,逐渐晋封,太清春还有一段桑榆晚景。
  “娘这么打算,我也没话说了。可是避到哪里去呢?”
  “自然是在外面找房子。”太清春说,“我已经拣出来几样首饰,打算托人变价。如果你赞成,我就趁你在这里,把这件事办了。”
  “娘何必拿首饰变价?”孟文说道,“我让鞑子馆拨款子过来好了。”
  原来蒙古王公每年朝贡,附带亦做贸易,到京以后,有固定的住处,俗称“鞑子馆”,又分内外两处,外馆在安定门外,内馆在御河西岸,那一带是外藩集中之地,礼部设有“会同四译馆”——明朝名为“四夷馆”,入清忌讳“夷”字,改称声音相近的“四译”,共计八馆,鞑子馆即为八馆之一。
  蒙古的贡使乃贸易随从,照例冬去春归,货物皆卸在鞑子馆,以皮货为主,货款大都托鞑子馆的执事代收。超勇亲王的贡使是陪着孟文一起进京的,他带的货物很多,孟文如果要支用个千把两银子,只要到鞑子馆将他找来,交代一句,他自然会去张罗。但太清春不愿意这么办。
  “这么办,对你不好,对我也不好。不管怎么样,你大哥的面子,我得维持住。而且——”太清春没有再说下去,因为她变卖首饰,出府别居,这种境况,比较易于博得人的同情。等彼此的怨恨为岁月冲淡以后,仍可回府。这是她一种乞怜的打算,不必说破。
  孟文当然也能体谅母亲的心境,琢磨了好一会儿,欣然说道:“娘,我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,你就把首饰卖给我好了。”
  当然,孟文承受她母亲的首饰,一定会出善价。太清春觉得这个办法不错,因为孟文的夫婿只知道她花了上千两银子买首饰,不会想到她是变相津贴了娘家。
  话虽如此,仍旧要用间接的方式。京师自乾隆末年,和珅当政以后,流行一种行贿的方式,以古玩铺、珠宝店为媒介,譬如有人想谋一个肥缺,居间的人就会告诉他,到哪一家店,去买怎么样的一幅画,或者一只花瓶作为礼物,送进去了自有效验。指定之物,开价极昂,不在话下。其实此物就是由受礼者家中取来的,表面送礼,内里行贿,而受贿者,看来只是收受了一样礼物而已。
  太清春亦是用这样的手法,托一家熟识的珠宝店经手,由孟文通知贡使,付价取物,并不知道这几样首饰的来历。
  其实,从太清春不容于嫡出之子,打算移居的消息一传,自愿相助的很多,太清春为了维持一份自尊,总是婉言辞谢,如今照孟文的办法,筹得置屋之资,要找房子,便不妨托人,很快地在西城养马营,觅得了略有花木、清幽整洁的一所住宅,携儿带女,迁离朱门。
  龚定庵是从许滇生口中得知此事始末,很想去看一看太清春,但听了许滇生的一番话,打消原意。
  “她如今居孀,家庭之间又有蜚语,所以她虽是家母的义女,我亦不便到养马营去看她。内人倒是常去的,每一回都陪她淌眼泪。载钧实在太岂有此理。上个月莲生进京,想去看她,我劝他不必,因为有害无益。”
  这话实际上也是劝阻龚定庵,他当然听得出来,爽然说道:“照此情形看,想写首诗慰问慰问,都大可不必了。”
  “这才是聪明的办法。”许滇生换了一个话题,“令叔快要真除了。”
  这一说,不想引发了龚定庵的牢骚。原来龚守正是嘉庆七年的翰林,为人庸俗,虽在翰林从不讲学问,龚定庵曾经公然批评他“一窍不通”,又说:“家叔的学问都从五色书而来。”人家问他:何谓五色书?他说:封面五色,就是五色书。红面的是缙绅录;黄面的是京报;黑面的是属下的禀帖;白面的是各衙门的知会;蓝面的是账簿。
  但是龚守正的官运亨通,因为他那种谨小慎微,从不多事,亦从不敢说一句有风骨的话,正适合曹振镛、穆彰阿所倡导的政风,所以早在道光十年,便已当到侍郎!这几年一直在各部转,先是礼部,后是兵部,再迁户部,复转吏部,仍回户部。
  这年九月终于升署礼部尚书,由于只是署任,所以龚定庵在礼部当主事,不必因为需要回避而请求改调。
  “定庵,”许滇生又说,“令叔一真除,你自然要改官。到刑部来如何?”
  许滇生是刑部侍郎,很想罗织龚定庵入刑部,但龚定庵的官兴已冷如死灰了。
  “到时候再看吧!”
  龚定庵并无意转调刑部供职,但许滇生不死心,极力怂恿,表示如果龚定庵肯到刑部,将请他当“秋审处总办”——这是刑部最具权威的差使,秋审处总办一共八个人,十八行省以及拘系在刑部“诏狱”——俗称天牢的待决重犯,都须先经秋审处审核,何者“情实”、何者“可矜”,一一推详,造成“勾册”,在霜降以前,呈上御前,待朱笔“勾决”。这份生杀大权,实际上操之于秋审处,所以这八总办被称为“八大圣人”。
  “定庵,刑律所穷,济之以礼。礼是府上的家学,你又一向讲究经世致用,目前秋审处的总办,就少像你这样一位精于《礼记》的专家,以致许多‘服制案’不得其平。我希望你考虑。”
  所谓“服制案”,是杀人犯所杀的人,如胞伯胞叔,或胞兄等,照《大清通礼》在服制上为“期服”,即是次于父母三年之丧的服丧一年,照刑律例须加重,但地方官向来以出“逆伦重案”为讳,因为有逆伦案即表示职司民牧的人,不能化民成俗,不足以为“父母官”,轻则降调,重则革职。同时“刑名师爷”有几条一脉相承的心法,其中有一条是“救生不救死”,所以明明胞弟杀了胞兄,应该抵命,往往夹签声明,“并非有心干犯”,同时在口供上亦每每避重就轻,有意开脱。
  这一来在勾决时,便可刊入“缓决”册内,死者岂非沉冤莫白。
  这番说法,倒使得龚定庵有些动心了,如果肯徇从许滇生的要求,转到刑部,派了秋审处的差使,遇到这种“服制案”便可据理力争,务得其平。可是毕竟只是动一动心而已,并不愿做出承诺。
  “你要我当‘圣人’,太抬举我了。”龚定庵为戏言搪塞,“到时候再看吧。”
  一回到家,龚定庵少不得将他胞叔的“好消息”告诉吉云,同时征询妻子的意见,即是龚守正真除了礼部尚书,他想乘此机会辞官。
  “辞了官干什么?”
  “我可干之事甚多,著书立说,书院掌教;再不然漫游江淮,卖文为活,亦强似做这个吃不饱,饿不死,还要伺候贵人颜色的小京官。”
  “那么你是拿什么理由辞官呢?”
  “老父年逾七十,就是理由。”
  “既然如此,”吉云建议,“何不写信回去请示老太爷?”
  “请示老太爷,还不如请示太老师。”
  “太老师”指原任体仁阁大学士阮元,已在这年五月告老,住在扬州。龚定庵专函驰问起居,顺便提到辞官。他相信阮元如果赞成,就一定会替他谋一条很好的出路。
  正月初一,龚定庵到他叔父龚守正家去拜年。他们叔侄一年只见两三次面。见了面亦没有什么可谈的,不过这年因为有辞官一事,龚守正倒显得很关切。
  “我劝你不要辞。许滇生想延揽你到刑部,大家都是熟人,你去了也好。”
  “刑律我不熟。”龚定庵说,“我想还是辞官的好。”
  “你辞官,于我的面子不好看。”龚守正说,“倒像我当了尚书,容不下一个胞侄似的。”
  龚定庵觉得他提出来的理由很奇特,同时心里也不免反感,世界上有侄子为了叔父的“面子”,不能自己选择出处的道理吗?
  正在这样想着,门上递进一张名帖来,此人姓吴,现任翰林院编修,是龚守正的小门生。龚定庵最讨厌少年翰林那种趾高气扬、自以为了不起的神气,便即起身,避到屏风后面。
  “近来忙不忙?”他听见龚守正在问。
  “还好。”
  “噢,闲下来干点什么?”
  “写大卷子。”
  “好!”龚守正脱口夸赞,“你要想得考差,第一在书法要下功夫,字迹要端秀,墨要浓,点画要平正。所谓黑、大、光、圆,”他一字一句地说,“能如此,就没有不入彀的。”
  龚定庵实在忍不住了,一面出屏风,一面鼓掌。“翰林的学问,原来如此!”他说,“领教了,领教了。”
  这吴编修尴尬得手足无措,龚守正是把脸都气白了。龚定庵自己也觉得有点荒唐,当然,他知道他以后不必再来,就是来了,他叔父也不会见他。
  这件事在京中,尤其是浙江的京官之中,传为笑谈,以至于远在杭州紫阳书院主讲的龚闇斋都知道了,家书中痛责龚定庵无礼,说他很担心龚定庵会在口舌笔墨上得祸,既然有辞官之意,不如速办为是。
  接着,阮元也来了信,他的信是托进京的便人带来的,还有一百两银子。信中说,他不便劝龚定庵辞官,因为到底只有四十多岁,年力正强,可为朝廷多做点事。不过人各有志,不便相强,龚定庵果真去志已决,在他来说,林下有一个可谈之人,是一大乐事。至于出路,不足萦心:“天下安有饿死之定庵哉?”
  于是再一次与妻子商量归计。这一回,吉云完全赞成。原来不知从何处散播出一种流言,说定庵与太清春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。吉云绝不信有此事,但流言却越传越盛,使得她非常痛苦,当然龚定庵本人一无所知。
  现在既然决心辞官,吉云觉得应该将此事作一番澄清,因为龚定庵迟早会知道的,到那时人已离京,无从分辩,岂非一生蒙受不白之冤?
  但是,她不知道如何开口。措辞欠当,立即会引起夫妇之间的裂痕。因此,在谈家务时,不知不觉间流露出心神不属的表情,龚定庵不免奇怪。
  “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?”龚定庵说,“移家当然不容易,起码得有三千两银子,才能把各处地方的账料理清楚,不过,我已经有打算了。”
  “你是怎么个打算?”
  “我先单身出京,去找几个朋友,其中有两个朋友,一定可以帮我很大的忙。”
  他的这两个朋友都是道光九年会试的同年,一个叫何俊,字亦民,安徽望江县人,三甲第一名,但却是翰林出身,前年外放为知府,分发江苏,为南河总督麟庆所延揽。
  何俊在河工上的差使,入息甚丰,他私人接济以外,还可以在南河衙门,照例应酬过往官员的“公款”中提一笔款子相赠。
  再有一个是卢元良,字心农,江西南康人,三甲第二十四名,榜下即用,外放为江苏的知县,十年下来,逐渐调任优缺,如今是扬州府附郭的甘泉知县,地当运道,商务繁兴,有他帮忙,打个千把银子的秋风,轻而易举。
  “时间不必太久,有半年工夫,我就能回京接你们。至于住杭州,还是住昆山,到那时再看。”
  住昆山便是住龚定庵的别墅羽琌山馆。吉云问道:“昆山的房子,恐怕要修了吧?”
  “那花不了多少钱。”龚定庵说,“或许要住扬州也说不定。”
  “何以呢?”
  “太老师住扬州,他或许会在那里替我谋个馆地。扬州既有何亦民、卢心农在,诸事皆有照应,所以在扬州安家,亦不失为善策。”
  吉云点点头不作声,眉宇之际却又显现了心事,龚定庵自然要追问了。
  “你到底有什么事放不下心?”
  “何亦民、卢心农,跟你是无话不谈的?”
  “嗯。”龚定庵答说,“卢心农还比较客气,何亦民倒确是无所不谈。”
  “他们如果问起你跟太清春的事呢?”
  “太清春?”龚定庵大为诧异,“我跟太清春有什么事?”
  “你还不知道?”
  龚定庵越发惊骇,急急问说:“知道什么?”
  “我一直没有跟你说,因为我不相信有这回事。”吉云终于说破了,“外面沸沸扬扬,都说你跟太清春如何如何,我亦不必形容了。”
  龚定庵又惊又气,但很快地恢复了平静。“你信不信呢?”他问。
  “我自然不信。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?”
  “那么,你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呢?”
  “问我的人也不止一个。你何必问?”
  “不!我一定要知道流言的来源,才知道是谁在造我的谣。”龚定庵又问,“许滇生夫人跟你谈过没有?”
  “她跟我谈过。不过,她知道是谣言。”
  “她怎么说?”
  “她说:‘有人在造定庵的谣言,说他跟太清春有暧昧。定庵的情形我不清楚,不过太清春冰清玉洁,我是信得过的。’”
  “好!”龚定庵点点头,“你这么说,我倒不妨问问许滇生。”
  “也好。这种事最好早弄弄清楚,到一出京,人家问起你来,你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,辩都无从辩起,岂不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?”
  “说得是。我今天就到许家去。”
  “不过,项莲生跟太清春也很熟,人家造谣为什么造到你头上,这一点你也应该想想,总有个缘故在里头吧?”
  龚定庵沉吟了一会儿说:“好,我给你看一首词。”
  龚定庵拣点出来的,便是那首《清平乐》,两阕八句四十六字,但“三里春风韦曲岸,目断那人庭院”,地点指得太明确了。吉云到此时才知道他对太清春确有爱慕之意,但这也是无足为奇的事,龚定庵多情善感,而本性又是意气飞动,心里藏不住话的人,所以结句“可能纫佩同归”,亦只是有那么一个念头而已。
  “我已经‘招供’了。”龚定庵问道,“吉云,你不会误会我吧?”
  吉云笑一笑,念了龚定庵的一首七绝:
  “偶赋凌云偶倦飞,偶然闲慕遂初衣。
  偶逢锦瑟佳人问,便说寻春为汝归。”
  这便很明显了,吉云的意思是,此亦不过又一“偶”而已。龚定庵自是深感欣慰。但流言究竟从何而起,不求个水落石出,他是不能安心的,因而当天便去看许滇生,直道来意。
  “流言已非一日,中伤的不是你,是太清春。知道他们家庭风波的,流言从何而来,不言可知。”
  “原来,”龚定庵恍然大悟,“原来是载钧在散布这种无根之言!”
  “定庵,”许滇生说,“在他人看,并不算无根之言。跟太清春酬唱的人很多,何以独独拿你扯在一起?你那一卷《无著词》几乎都是‘无题’,难怪引起猜测。”
  “那卷词是道光三年夏天刻的,其时我还不认识太清春。”
  “人家怎么会知道?”许滇生随手拿起龚定庵那本《无著词》说,“这两天我正好在看你这一卷词。我念两首你听听,你就知道流言之起,无怪其然。”
  许滇生翻了一下,念的是两阕《桂殿秋》:
  “明月外,净红尘,蓬莱幽窅四无邻。
  九霄一派银河水,流过红墙不见人。
  “惊觉后,月华浓,天风已度五更钟。
  此生欲问光明殿,知隔朱扃几万重。”
  “这两首词是记梦。”龚定庵说,“小序中不说得明明白白吗?”
  “《无著词》大多无题,这两阕《桂殿秋》,加上一段序,托言梦境,而有人以为实有其地,定庵,试问你何词以解?”
  接着,许滇生便念那段小序:
  “六月九日夜,梦至一区,云廊木秀,水殿荷香,风烟郁深,金碧嵯丽。时也方夜,月光吞吐,在百步外,荡瀣气之空濛,都为一碧。散情景而离合,不知几重?一人告予:此光明殿也。醒而忆之,为赋两解。”
  龚定庵一面听他念,一面在转着念头,梦中情景,与太平湖的“朱邸”,确有相似之处,实在难怪他人猜疑。
  “好吧,滇生,你要寻章摘句,我亦无法,不过,到底是怎么回事,你总也看得出来。”
  “当然。”许滇生说,“词中像‘此生欲问光明殿,知隔朱扃几万重’,只是爱慕惆惘之语,发乎情,止乎礼,我辈深知,无奈资以为口实者,有意渲染,话就很难听了。”
  “这些,”龚定庵颇为不安,“这些难听的话,传到了天游阁没有?”
  “你想呢?”
  “这——”龚定庵顿足无语,不住长吁短叹。
  “你也不必难过。她倒是谅解的,”许滇生又说,“我已替你辟了好几次谣,不过,这种事只能随缘化解,如果刻意想澄清,反倒落了痕迹。无奈者在此!”
  “承情之至。”龚定庵说,“幸而还有知者。”
  “也幸而太清春还谅解。她寄名在家母膝下,我们不能不管她的事,如今正在多方调解她的家庭纠纷,大概可望重回故垒。”
  “那太好了。”龚定庵略感安慰,“她的境况如何?”
  “很窘。”许滇生说,“又不受人怜,真是爱莫能助。”
  接着,许滇生谈了些太清春的近况,但她的生活,似乎除了清苦以外,并无改变,依旧课儿教女,依旧按谱填词,依旧很细心地照料她的笼鸟金鱼,还有那头全身雪白、无一根杂毛的狮子猫。
  四月廿三日,龚定庵带着书童晋福,飘然出京,两部骡车,一部乘坐,一部装行李。行李中最主要的是一百卷的诗文集。铺盖倒是新制的,箱子里还有百多两银子的盘缠。这些都是他的一个姓朱的同年,进京引见,因为宦囊丰盈,慨然相助。倘非如此,四月廿三还走不成。
  早在定了行期之时,龚定庵便决定以诗记行,勒为一卷,作为辞官的纪念。当然,这些诗还有一个很实在的用处——可用来打秋风。
  此念初起,感怀平生,瞻念未来,便一口气写了四首七绝:
  著书何似观心贤?不奈卮言夜涌泉。
  百卷书成南渡岁,先生续集再编年。
  我马玄黄盼日曛,关河不窘故将军。
  百年心事归平淡,删尽蛾眉《惜誓》文。
  罡风力大簸春魂,虎豹沉沉卧九阍。
  终是落花心绪好,平生默感玉皇恩。
  此去东山又北山,镜中强半尚红颜。
  白云出处从无例,独往人间竟独还。
  第一首开宗明义,宣示著作事业的另一个开始。本来著书立说,不如返照内视的观心境界来得高明,何况著作已有百卷之多,本可罢手,无奈夜来文思泉涌,下笔不能自休,于是只好重新编年,自此以后的著作,列为续集。“卮言”是谦辞,“支离无首尾之言,谓之卮言”,但照《庄子·寓言》篇的注解,卮为酒器,满则倾,空则仰,是故所谓“卮言”,在龚定庵的意思是自有那么多的话要说,不由自主地倾吐。至于所谓“南渡”,用唐诗“故人北游久不回,塞雁南渡声何哀”,自拟塞雁之失所,“南渡岁”当然是指这一年——道光十九年己亥。
  第二首是说不因境遇,而困厄他的名山事业。“玄黄”是马的一种病态,黑马如果有了病,毛皮会变黄色。病马难效驰驱,但盼日落黄昏,可以归枥息足,这是龚定庵自言辞官的原因。但他的雄心壮志,却如“故将遗老”,关河虽遥,并不因病马不得力而觉得束手无策,这是自喻他在著作上还有漫长的路,决心要去走完,而且要改变作风,删落艳词浮语,一归于平淡精微。
  第三首便不免自我解嘲了。“春魂”与“落花”相呼应,首言罡风力大,春魂动荡,以喻不能安于位;“春”欲叩阍,诉之于天帝,无奈虎豹当关,不得上达。《楚辞·招魂》:“虎豹九关,啄害下人些。”注:“言天门凡有九重,使神虎豹执其关闭,主啄啮天下欲上之人而杀之也。”九阍即天帝所居的“九门”,亦作“九关”,此言“春魂”虽为“罡风”所欺,而又畏惧虎豹,不敢闯关向天帝一陈委屈,只好如落花之辞枝,却不道反是一种成全。“终是落花心绪好”,用杜甫逢李龟年诗意,“正是江南好风景,落花时节又逢君”,四月二十三适是“落花时节”,此去江南,正当好景,而又有多少故人重晤,心绪极好,不能不默感玉皇无恩之恩,而言“平生”者,无恩之恩不知凡几?怨而不怒,温柔敦厚,真正道出了龚定庵隐藏在狂态之下的本心,博得许多朋友的激赏。
  第四首寄悲伤于感慨,“白云乡”是仙乡,亦是帝乡,独往独还,枉走一遭,从无此例,亦是自伤“明主弃”,但不以为自己是“不才”。
  但落花自辞,仍恋故土,亦恋故人,第五首自道其情:
  浩荡离愁白日斜,吟鞭东指即天涯。
  落红不是无情物,化作春泥更护花。
  第六首是第二首“百年心事归平淡”的引申:
  廉锷非关上帝才,百年淬厉电光开。
  先生宦后雄谈减,悄向龙泉祝一回。
  利刃谓之“廉锷”,亦借用作词锋犀利,典出《文心雕龙》:“义吐光芒,辞成廉锷。”但“上帝才”三字很费解,有人私下问他说:“‘上帝’可用以称王者,你说‘廉锷非关上帝才’,是否意谓今上庸弱?”龚定庵当然否认,他说“上帝才”不过指天才之才,必须后天“淬厉”。他说他锻炼成一把“龙泉宝剑”,入仕以后,觉得出手易于伤人,只好乞利器谅解,这便是“悄向龙泉祝一回”。
  以下便是一连串的“辞行”,第七首自注“别西山”:
  太行一脉走蝹蜿,莽莽畿西虎气蹲。
  送我摇鞭竟东去,此山不语看中原。
  第八首是“别翠微山”,用的是仄韵“九屑”:
  翠微山在潭柘侧,此山有情惨难别。
  薜荔风号义士魂,燕支土蚀佳人骨。
  第九首、第十首是留恋京城,因为三世作宦,几及百年:
  进退雍容史上难,忽收古泪出长安。
  百年綦辙低徊遍,忍作空桑三宿看。
  祖父头衔旧颎光,祠曹我亦试为郎。
  君恩够向渔樵说,篆墓何须百字长?
  再以下便是别友,第一个是河南光州的吴虹生,龚定庵与他有“七同”,主要的是同一年中举,同榜中进士,而且同出于王植门下,因而情谊特深,龚定庵以鹣鲽相比拟:
  事事相同古所难,如鹣如鲽在长安。
  从今两戒河山外,各逮而孙盟不寒。
  其次是道光十六年进士,现任刑部郎中的黄玉阶,他们的交情是:
  不是逢人苦誉君,亦狂亦侠亦温文。
  照人胆似秦时月,送我情如岭上云。
  黄玉阶籍隶广州,属于岭南,所以用“岭上云”来对古道照人的“秦时月”。
  再有些好友,如孪生兄弟——湖南道州的何绍基,字子贞;何绍业,字子毅;湖南益阳的汤鹏;等等。总有十来个人,一一赋诗留别。
  接下来便是回忆入仕以来,令人难忘之事,有得意,也有感慨。龚定庵最难忘情的是金殿对策,大致本乎王安石的《上仁宗皇帝书》,自命为救时的良策,亦自信应可入翰林,结果大失所望。如今牢骚虽已消失,而回想殿试当时的兴会淋漓,得意之情犹在:
  霜毫掷罢倚天寒,任作淋漓淡墨看。
  何敢自矜医国手?药方只贩古时丹。
  就这样,一路上回忆为学、服官、交游,杂以沿途所见的感慨,都记之以诗,到得清江浦时,已积下八十几首,第一个读者是他的同年何俊。
  但是,他只略略翻了一下,便将诗稿置在一边。“我现在没工夫拜读大作。”何俊说道,“你的运气不错,最近麟河帅的心境很不坏,趁他还没有去看闸以前,你去见他一见。走,走!”
  他口中的“麟河帅”指南河总督麟庆。此人是辽金皇室完颜氏之后,字见亭,隶属满洲镶黄旗,道光十四年的进士,自道光三年,外放徽州府知府以后,宦途极其顺利,十年工夫当到湖北巡抚,不久调任南河总督,至今六年,年年“安澜”。南河总督只要河工不出事,便是天下第一美缺。
  原来河道总督,本有三员,分别管辖直隶、河南与山东、江南的河道,简称北河、东河、南河。乾隆十四年裁北河总督,东河总督由济宁移驻兖州,南河总督则一直驻清江浦,与驻淮安的漕运总督,掌管着国家的经济命脉,而南河任重权大,过于漕督,亦过于东河,因此,经费非常充裕。
  南河每年的修护经费四百五十万两,倘遇决口漫溢,另外可以请款。这四百五十万两的岁修银中,只要用到十分之三,便已足够,换句话说,每年至少有三百万两的额外开支:第一是分段管河的各“厅”,滥支浮销;第二是支付“挂名差使”的干薪;第三便是应酬交际费用。当然,这些额外开支,必须由舞弊而来,河工的积弊,花样百出,由来已久,瞒上不瞒下,视为当然,但紧要关头,不能出事,一出事必获严谴。河工上重视交际应酬,广结人缘,亦就是为了怕出事,就在龚定庵到清江浦以前不久,有个河厅同知因为舍不得一百两银子,结果花了两万两。
  有个无赖姓王,云南人,他的祖父在嘉庆年间亦是河厅同知,阔极一时,身后子孙不肖,竟无法回籍,流落在两淮,最后只剩下一个孙子,便是这个无赖。淮扬一带,最多刻薄文人,坐领干薪,饱食终日之余,每好用文字消遣他人,所以这个姓王的无赖得了个用杜甫诗意的双关的外号,叫作“王孙”。
  一个多月以前,王孙向这个不识趣的河厅同知去“告帮”,要借一百两银子。那同知不但一口拒绝,而且还牵涉到他祖父,很挖苦了他一顿,那王孙笑笑答说:“一桩小事,阁下何必如此认真!我看阁下恐怕失算了。”
  过不多久,麟庆出巡。河工的规矩,沿堤须先堆积材料,以便一旦溃决,即时可以抢修。材料不外乎木柴、石块,其名曰“垛”,购料舞弊的方法,便是外实中空,叫作“虚堆假垛”。王孙找到一处假垛,藏身其中,等麟庆经过时,故意发出呻吟之声。
  “这是什么声音?”麟庆问说。
  “没有啊!”
  王孙一听这话,立即放声长号:“啊——哟——”
  麟庆大怒。“把这柴垛移开来看!”他说,“看是怎么回事?”
  于是随行的亲兵,纷纷动手,等一拆开,原形毕露,里面空空如也,一床草荐,睡着一个病夫。
  “小人没有家,”王孙跪在地上,喘息着说,“又得了个哮喘症,迫不得已,只好借此遮遮风雨,已经有三年了。”
  “瞎说!”那河厅同知气急败坏地向麟庆说,“回禀大人,此人叫王孙,是有名的无赖,明明是他把木柴偷空了,说什么有哮喘症。请大人把此人交给卑职,严办他的窃盗之罪。”
  “你说我偷木柴,莫非我还偷石头?”王孙指着那些“虚堆假垛”说,“请宪台大人验一验,没有一处不是空的。”
  一验果如所言。麟庆大怒,即时派随行的何俊将此同知看管,一回衙门便将拜折严参。河员渎职,处分极严,令人最难堪的是枷号河堤,甚至河督得了革职的处分,除非特旨,亦不能免于此辱。因此,那同知千方百计,请出漕运总督与淮安关监督来缓颊,总共花了两万两银子,方得无事。
  麟庆在南河五年有余,官声平常,但圣眷优隆,得力在他的乡榜座师——麟庆是嘉庆十三年的举人,这一科顺天乡试的正副主考是曹振镛、潘世恩——道光以来,一直都是最显赫的人物。因为如此,原本颇受重视的师生、同年的关系,运用到麟庆身上,更有意想不到的功效。
  何俊对这一点当然很清楚,因此他在介绍龚定庵之先,很巧妙地将他与麟庆的师承渊源绾合在一起,变成了同出于阮元门下的再传弟子。
  原来阮元是嘉庆四年己未科会试的四总裁之一,这一科探花王引之,是龚定庵在嘉庆廿三年戊寅恩科乡试中举的座师,而王引之的会榜同年,二甲卅八名,点了翰林的毛谟,是麟庆会试时的房师,照这层关系来说,龚定庵与麟庆是不折不扣的平辈世交,亦都是阮元的小门生。
  阮元是早在前一年夏天告老还乡的,他原籍仪征,定居府城扬州,麟庆每次到扬州拜见太老师,阮元总要谈起龚定庵,誉之为天下奇才。麟庆久已心慕其人,所以一听何俊谈起龚定庵要来,立即表示渴望一见,而且已问过几次,何以至今未到?照这样的情形来看,龚定庵此行,一定大有所获,但何俊不能不担心一件事。
  “定庵,这是极好的一个机会,就怕你口没遮拦,无端逞口舌之快,弄得不欢而散,那就是再窝囊不过的一件事了。”
  “今非昔比,你没有见我的诗‘先生宦后雄谈减’‘百年心事归平淡’?而况麟见亭礼贤好士,生平虽无赫赫之功,在旗人亦算庸中佼佼,我何苦伤他?”
  “照你这种口吻,其实无形中已伤了人。江山好改,本性难移,但愿口角之间留神,别弄得大家都扫兴。切记、切记!”
  督抚衙门,皆有花园,不是在后,便是在西,南河总督衙门的花园在署右,是一座独一无二的“赐园”。
  这座花园是康熙年间河督张鹏翮所辟,乾隆朝高斌大加扩充,避用园林之名,题名“荷芳书院”。高宗南巡,曾在此驻跸,照规制,类此驻跸之处,如果不改作行宫,亦应封闭,高宗格外体恤,特命赐南河总督为休沐之地。既是赐园,不必再用掩耳盗铃的书院名称,因而改名“淮园”,后来又改为“澹园”,最后取海晏河清之意,改名“清晏园”,园额最近换过,是麟庆的手笔。
  清晏园之胜,全在张鹏翮所开的一座方池。池子很大,中有一道曲折虹桥,尽头一座六角亭,额题“倚虹得月”,便名为“得月亭”。亭柱上有麟庆题的一副楹帖:“四面绿荫春管领,一池红雨水文章。”池子四周,有三十多株大柳树,池中又满种红莲,所以这十四个字是写实。
  一到夏天,麟庆以得月亭为会客治公之地。何俊陪着龚定庵到达时,麟庆正在接见一位人瑞,此人是漕船上的一个水手,虽然鹤发飘萧,但看上去只不过六七十岁,其实已经一百三十二岁,有雍正七年初充水手的印册,以及嘉庆十二年河督李长森赏给的百岁银牌为证。
  由于是人瑞,麟庆特为给了他一个座位。在亭外旁观的龚定庵,听得麟庆问他:
  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  “史浩然。”声音还很清亮。
  “哪里人?”
  “山东汶上。”
  “你是哪年生的?”
  “康熙戊子。”
  “你几岁到漕船上的?”
  “廿二岁。”
  康熙四十七年戊子,到雍正七年正是廿二岁。只见麟庆屈着手指数了一会儿,大概因为他所言不虚,表示满意,便又问道:“你的养生之道一定很高明。”
  史浩然听不懂他的话,便有带他来的一个武官说道:“大人是问你,你是有什么法子,能够活得这么长?”
  “小人是蠢人。”史浩然说,“饿了吃,困了睡,心里从不想事。”
  养生的秘诀,如是而已!麟庆自然不必再往下问什么了。赏了十吊制钱,遣走了史浩然,接待慕名已久的龚定庵。
  他的称呼很客气,是“定庵先生”;龚定庵则论科名,称之为“老前辈”,麟庆早于龚定庵九科,但年龄却只大了一岁。
  见了面,先叙师门渊源。“久闻太老师对定庵先生的赏识,异乎寻常。”麟庆说道,“我听甘泉乡人传说,京师有两句歌谣:‘阮公耳聋,见龚必聪;阮公俭啬,交龚必阔。’真正难得。”
  这两句话,龚定庵还是第一次听到,对传述之人,无形中生出感激之心,但心知其故,说了老实话。
  “果真有此两句歌谣,无非因为:第一,阮公失聪是假装的,常有人以俗务关税相扰,阮公拒之不可,只有装聋作哑,或许是因为我从不跟他谈这些事,所以不必有所顾忌。至于‘交龚必阔’,是因为我穷的缘故。”
  这就自然而然地吐露了需要周济的意向,麟庆很痛快,但也很含蓄地表示说:“此为我辈之过。”接着,便看了何俊一眼,眼色中很明显地暗示,应该多送程仪。
  “大帅的《鸿雪因缘图记》,不妨让定庵瞻仰瞻仰。”何俊转脸又问龚定庵,“想来你亦听说过,麟大人有这么一种生面别开的自订年谱?”
  “噢,听说过,不知其详。”
  “你一看就知道了。”
  麟庆对这件事最感兴趣,当即命书童将他的《鸿雪因缘图记》的稿本捧了出来。原来“鸿雪”是出于苏东坡的诗意:“人生到处知何似,应似飞鸿踏雪泥。泥上偶然留指爪,鸿飞那复计东西。”麟庆自从道光三年外放徽州知府以后,升迁甚速,宦辙所经,无论人事景物,颇有可记,因而在道光七年兴起一个念头,不妨画图作记,以供晚年退归林下的回忆,同时流传后世,至少亦可让子孙知道先世的经历。因而请幕府绘画的三位幕友执笔,自髫年开始,每历一事,必制一记,绘一图,预定每八十帧图记,汇成一集,现在已经积有两集了。
  这两集“图记”一时看不完,倘或借了去看,万一遗失损毁,主人痛惜,客人不安,所以龚定庵心中打算,只能略翻一翻,看到有可资以为谈助的,便即停下手来谈论一番,作为应酬主人的雅意。
  哪知随手一翻,恰好翻到“西湖问水”这一帧,当然就停下来了。原来麟庆的父亲字曙墀,嘉庆十一年以知府分发浙江,第二年署理台州府,旋调温州,麟庆时年十七,随父宦居浙江,寻幽探胜,共有十三帧图,“西湖问水”“净慈坐禅”“韬光踏翠”“钱塘观潮”“玉泉引鱼”“六和避险”是在杭州的游踪;台州有两帧,“赤城餐霞”“石梁悬瀑”;此外有在绍兴的“禹穴征奇”,有在温州的“永嘉登塔”“石门跃鲤”。
  有此渊源,龚定庵大感亲切,一帧一帧看下去,看到“敷文载笔”,复又读麟庆所作的记。敷文是指敷文书院,在凤凰山的万松岭上,南宋时密迩大内,所以明朝初建书院时,即名“万松”。入清以后重修,康熙五十五年御书赐额“浙水敷文”,因而改名敷文书院。其中有芙蓉石、玩心亭、飞跃轩、石匣泉诸胜,又有一座毓秀阁,供奉魁星,又名魁星阁。所谓“敷文载笔”,便与这座魁星阁有关。
  麟庆记道:“相传求名之士,于元旦日初出时,以五色丝缠香往拜,如易得手中笔,必获科第,然往往有不见者,则必颠踬棘闱,屡试屡验。余闻而心动,请于母,笑颔之。乃先期斋沐,于戊辰元旦,趁晨光熹微,衣冠登阁,仰视魁星手中,竟不见笔,甫拜祝,而笔自落,因以香易归焉。”
  戊辰是嘉庆十二年。在麟庆“敷文载笔”后不久,奉到恩诏,以来年为皇帝五旬万寿,举行恩科乡会试,麟庆北上应试,得中顺天乡试举人。第二年己巳,连捷成进士,同榜二百四十一人,以麟庆年十九岁为最轻。
  敷文书院曾是龚定庵肄业之地,追忆当年,神往不已,彼此有许多往事可谈,一直谈到黄昏,麟庆还要留他喝酒,但因第二天一早,龚定庵便须转往扬州,而何俊有好些事要跟他谈,所以代他辞谢了主人的情意。
  回到何俊的寓所,已有五份请帖在等着龚定庵。他匆匆看了一下,一股脑儿推到何俊面前。“你看,”他说,“该怎么办,我听你的。”
  何俊看完了请帖问道:“你明天走不走?”
  “走又如何?不走又如何?”
  “不走,不妨每处到一到,不必担心什么时候才能回来。如果明天要走,我劝你哪里也不必去了,今晚上你还要办事。”
  “办什么事?”
  “你先别问。”
  龚定庵略想一想答说:“卢心农在扬州等我,明天要走,既然晚上还有事,咱们就不必出去了。而且,近年心情不同,酒食征逐,亦没有什么意思。”
  “好!我叫他们去弄个鱼翅来请你。”
  何俊将听差唤了来,指明到清江浦最大的一家徽馆四景园,关照要一大碗红烧鱼翅,另外配四样菜,马上送来。哪知听差尚未出门,南河总督衙门已有一个戈什哈持着麟庆的名帖,带着厨子挑夫,送来了一桌烧烤席。